槐乡大地
三月十八,广胜寺祈雨
◎ 程洪俊
清晨,洪洞城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中,广胜寺水神庙的门前广场已经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八,一年一度广胜寺庙会祈雨的日子。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天色由墨蓝渐次转淡,听着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中飘荡着香火的味道,仿佛连呼吸都浸润了虔诚的气息。
水神庙前早已摆好了供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供桌上摆满了各色供品:金黄的油糕、雪白的献食馒头、鲜红的苹果,还有一坛坛新酿的米酒。几位老者正在整理巨大的香炉和供品,他们的动作庄重而虔诚,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我注意到供桌正中央摆着一个青花瓷碗,碗中盛着清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
“请问老伯,这是何物?”
“这是请雨碗。”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轻声说道,“相传大禹治水时先到霍太山祭天,曾用此碗测量雨量,后来就成了祈雨的圣物。”老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红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碗沿。他的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婴儿柔嫩光滑的脸庞。
钟声敲响,音乐大起,祭典开始。主祭人身着玄色长袍,手持玉圭,缓步走向供桌。他的步伐稳健而庄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光的脉搏上。随着他的动作,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又在身后迅速合拢,如同一道流动的帷幕。
“维岁次乙巳,三月既望,洪赵黎民,谨以清酌时馐,祈愿于水神明应王……”主祭的声音浑厚悠长,在晨光中回荡。我注意到几位年长的妇人已经跪伏在地,她们的额头紧贴着青石板,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阳光洒满寺院,与古柏的投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斑驳的画卷。
祭文诵读完毕,主祭老者将玉圭高举过头,人群齐声唱和:“祈雨泽,佑黎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声浪如潮,在山谷间回荡。我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那个春天,同样是在这里,同样的祈愿声穿越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起层层回响。
进得殿内,水神明应王中间端坐,四周墙上的元代壁画映入眼帘,东南墙壁画上书“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展示了当时民间唱戏的场景。这幅壁画上传统戏剧中生旦净末丑角色已齐备,成为中国戏剧教科书中的经典,大殿壁画以祈雨、行雨、酬神为主线,分东、西墙和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六大块,高五点五米,长三十四米,总面积一百九十六平方米。共有《祈雨图》《龙王行雨图》《元杂剧图》《捶丸图》《下棋图》《渔民售鱼图》《王宫尚宝图》《王宫上食图》《王宫梳妆图》《古广胜寺上寺图》等十余个故事图画。其中《药师经变图》在民国时被无知的下寺僧人贞达以1600块银元的价格卖给文物贩子,现珍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馆中。
祭典结束后,我随着人流来到分水亭。霍泉于唐贞观年间,开始大规模农耕用水灌溉,这座亭子建于清雍正四年,静静地伫立在霍泉之畔,飞檐斗拱间沉淀着岁月的痕迹。亭中两侧的楹联金字遒劲有力,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这个亭子有故事吧?”我询问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
“这分水亭啊,过去可是咱们洪赵两县百姓的命根子。”老者坐在亭边的石凳上,向我讲述起那个流传已久的故事。相传,民风彪悍、争强斗狠的赵城、洪洞两县村民因争水灌溉屡起争端,甚至闹出人命。清雍正四年(1725年)春,时任平阳知府刘登庸巧施妙计,铸十一根铁柱树立霍泉出水口,均分泉水为十等份。号令两县县令、士绅、附近里正、百姓齐聚在泉源处,支起一口油锅,用木柴燃起大火,烧沸满锅油,投入十枚铜钱,言明两县哪边有人敢赤手探入油锅捞出铜钱,捞得几枚铜钱就得几份霍泉水。说时迟,那时快,赵城一位壮士挺身出列,伸出手臂探入沸腾的油锅,一把捞得七枚铜钱.....说到此处,老者声音哽咽,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不远处专为这位义士修的“好汉庙”里香烟缭绕。我望着亭南砖牌楼上的“分三分七分隔铁柱,水清水秀水成银涛”的楹联,感叹前辈的智慧和赵城义士舍生取义的情怀。
分水亭下潺潺的泉水,汩汩漫流,清澈见底。水面倒映着亭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泉水流入悠悠岁月,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承载了多少人间祈愿。
上寺山门缓缓开启。斑驳的门上,“广胜禅院”四个鎏金大字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赵城文化名人张瑞玑四十九岁辞官归隐,在广胜寺访贤小住时,题写的匾额,已列入了中华名匾名录。人群如潮水般涌入,却出奇地安静,只有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我随着人流拾级而上,石阶已被无数香客的步履磨得发亮,每一阶都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
拾级而上,绕过回廊,飞虹塔巍然矗立在眼前。这座始建于东汉的琉璃塔通体碧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塔身呈八角型,高47.31米,共十三层,每层檐角都悬挂着铜铃,清风过处,铃声清脆悦耳。我仰头望去,塔尖直指苍穹,仿佛要刺破青天。
“这座宝塔谁建的呀?”一个小游客童声响起。
“各位施主,这宝塔有个神奇的传说。”一位中年僧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此塔由达连大和尚募捐所修,和尚法号飞虹。相传塔的地宫藏有佛舍利,每逢月圆之夜,塔身会发出七彩光芒,如飞虹贯日,故而得名飞虹琉璃宝塔。”僧人说着,手指向不远处的标志:“世界基尼斯纪录认证:世界最高之琉璃宝塔。”
看过高大的《赵城金藏》藏经柜后,来到大雄宝殿院落,殿前的一对左右扭唐柏十分神奇。这两株古柏树干一向左扭一向右扭,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宛如两条盘旋的苍龙。树皮粗糙皲裂,枝繁叶茂,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我伸手抚摸树干,粗糙的触感中仿佛能感受到岁月的脉动。
跨入殿内,佛陀三世法身佛像庄严,四大菩萨胁侍,东西墙上元代壁画神态各异。广胜禅院飞虹琉璃宝塔、赵城金藏、元代壁画“三绝”,左扭柏“一奇”流传千年。西厢地藏殿中的悬塑和建筑艺术更令人称奇,上世纪三十年代,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风尘仆仆,专程来此考察。曾有人问梁从诫:“您母亲是如何穿着高跟鞋顺着高梯爬上梁檐考察古建的呢?”梁从诫笑道“这是梁家的秘密”。
日头渐高,庙会的气氛愈发热烈。山门外摆满了各色摊位:有吹糖人的、卖剪纸的、卖泥塑的,卖对结木树杆的,卖凉粉、鱼圪蚪的,还有现场制作面塑的手艺人。孩子们的欢笑声、商贩的吆喝声、铜锣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民俗画卷。
午后,天空忽然阴云密布。远处传来隆隆沉闷的雷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清冷的湿气。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惊呼:“水神爷显灵了!要下雨了!”果然,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雨滴打在琉璃塔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古柏的枝叶间,激起阵阵清香;滴在分水亭的瓦檐上,汇成一道道银线。
人们没有躲避,反而纷纷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我仿佛看到那位擦拭“请雨碗”的老者跪在雨中,老泪纵横;那位讲述分水亭故事的老人拄着拐杖,望着天空喃喃自语;那位中年僧人站在塔前,双手合十,脸上露出虔诚的笑容。
雨越下越大,却燃起了人们心中更大的喜悦。这场期盼已久的春雨,仿佛是对虔诚祈愿的最好回应。我站在雨中,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流向远方。恍惚间,我眼前浮现出古往今来那些在雨中欢呼的身影,看到了这片热土上生生不息的祈愿与希望。
广胜寺,这座千年古刹,在烟雨朦胧中更显肃穆庄严。飞虹塔的琉璃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晶莹剔透,左扭柏的枝叶在雨中轻轻摇曳,霍泉海池里雨滴激起了朵朵莲花,泉水欢快地奔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定格在这个三月十八祈雨庆典的午后。
盘山公路如飘带缠绕在霍山腰间,与同行的好友缓步而下。细雨在头上飘洒,脑海里却在回味着水神庙门口的那副春联,思考着水千百年来的贡献,如果人类流下最后一滴泪,那一定是世间最后一滴水。回头望去,广胜寺笼罩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钟声传来,悠远绵长,与雨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信仰、关于希望、关于芸芸众生绵延不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