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姥姥家的老院子
◎ 贾瑞婷
姥姥家在山西省洪洞县石止村,一个尧王曾经至此赏月、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的村子。姥姥家的老院子就座落在石止村南沟坡上。老院子现在看来已经很不起眼甚至破旧过时,但在40多年前刚建成时还是颇显气派。特别是每年春节期间,长长一排灯火通明、满屋满院欢声笑语、大人们忙活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孩子们满院子尽情追逐玩闹……常常引来邻居们好奇的围观和羡慕的赞叹。
姥姥姥爷对8个子女一视同仁,无论男女、不论远近,每人一孔砖窑,无论何时,家乡都有他们落脚的根。姥姥姥爷就驻守在最中间的那孔窑里,守护着那座小院,守候着归家的孩子们。幼时父母工作都忙,实在分身乏术,只能把我和弟弟送回姥姥家,我和弟弟就在砖窑里的土炕上,在那方约一亩地的小院里度过了我们难忘、恣意的童年时光。
凌晨五点,天还黑着,姥姥姥爷准时起床打开院子里的灯,把收录机搬到院子里,边插电调试边等待邻里的老伙伴们到来,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和解说,老头儿老太太们缓缓伸臂抬腿,享受着属于他们的运动时光。操练完毕,天也亮了,大家道别散去,开始各自忙活一天的活计。姥爷扛起锄头巡视他的一亩三分地,姥姥则侍弄小院里的花草蔬果,还有那一群鸡。母鸡骄傲地咯咯两声抖擞着离开鸡窝,我就快速凑上去,从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鸡蛋,喜滋滋递给姥姥。姥姥把洗干净的鸡蛋放进大铁锅里,篦子上再放点馍馍、玉米、红薯,等姥爷从地里回来,就可以开启我们的早饭。
山西的夏天是聒噪而又沉寂的,晌午时分,只剩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嚷,但是街头巷尾一般都是空无一人,连狗和鸡都要回窝午睡一阵儿。我的午觉大多不在炕上睡,姥爷用木板拼架在两条长凳上放在通风的地方,我就躺在上面吹着穿堂的凉风,睡醒后咬一牙凉水冰过的西瓜,西瓜上大多还沾染了菜刀上残留的葱蒜味,这就是童年夏天的味道。下午趁不晒的时候跟在姥姥屁股后面,到小院的菜地里摘点西红柿、茄子、黄瓜,掐点豆角、辣椒,然后备我们的午晚饭。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是没有固定时间的,卖的东西种类也是不固定的,每个人的叫卖风格也是自成一派、独具风格——“小米、大米,玉米、麦换哩!大米、小米,钱儿也要哩!”“麻花!又香又脆,5毛钱一对!”遇上我喜欢吃的东西,一向节俭的姥姥总会大方地割块肉、称块豆腐、买几根麻花改善一下伙食,遇不上的话就只能院子里有啥吃啥。好在小院被姥姥操持得很是合理丰富,有各种各样的蔬菜可以调换着吃。
夏夜,就在院子里支一张小方桌,点燃一堆蒿草,啃着原生态的蔬果,听着院外巷口热闹的聊天声,姥姥手握蒲扇不时地赶赶蚊子,门口偶有路过的邻居客套地问一下吃了吗?冬夜,就只能趴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看小黑白电视里的悟空或者慧芳,没有喜欢的节目时就在满是哈气的窗户上画画,虽然心里也很怕会不会有“麻胡子”突然出现在窗外。
老院的墙只有大概一米七八高,是当初姥爷和舅舅们亲手一锹一杵筑起的土墙。老院的门是几根简陋的木棒钉成的,姥爷说这个门叫“君子门”,只拦君子拦不住小人,但是那么多年也从未遭梁上君子的光顾,我想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石止村本是君子村,压根无小人;二是姥姥姥爷及一家人人品好、家风好、在村里德高望重;三是家里确实没啥值钱的东西——那时村里人常开玩笑说“到他家找把好锹好锄可能都不好找,但要找支好笔、找本好书肯定有”。姥爷曾是老师,一直甚喜读书、写字,他经常用脚在小院的地上划拉两下划拉出一块平整,再随手捡一节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然后把一旁玩得正起劲的我喊过来,让我认、念、还要释义。导致后来只要看见姥爷在院子里,我就立马逃离他的视线,怕了这种随时随地的“小考”。
姥爷说中国的国球是兵乓球,所以我们必须学会打兵乓球,于是他自己动手在院子里用水泥砌了一张乒乓球桌。从东边数第三孔窑的窗下还用水泥砌了一张棋桌,棋盘则是直接刻在了桌上的。每逢节假日,全家老少齐聚小院都要来几场激烈的“厮杀”。村里没有游乐场,姥爷就在两棵树中间用板凳面给我们扎了个秋千,用平板车充当跷跷板;姥姥用麦秆扎小毛驴、小眼镜,用蒜薹串成项链,用旧袜子缝布娃娃,用面团捏耳环……童年的快乐,简单而又美好!
后来妈妈调到城里工作,我在老院子生活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高中会考前为求清净回小院备考,一个人拿着书坐在窑顶,看着各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看着鳞次栉比的房顶,竟有些晃神,一瞬间觉得小院随着姥姥日渐佝偻的背变老了,村子似乎跟着小院也变老了……
再后来,姥爷行动不便了,住在院子里生活诸多不便,妈妈和舅舅姨姨们回家探望也不方便,于是大家共同在城里为他们购置了电梯房,方便轮椅进出。老院子像个孤独的老人,孤零零守候在原地,但却再也等不回归家的亲人!
再回老院子,带着我的孩子,告诉她们这是妈妈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她们觉得很新奇,在院子里肆意跑跳叫闹,释放着楼房里的压抑。而我抚过每一块青砖,努力寻找曾经的气息,但指尖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怅惘,曾经觉得很大很空旷的小院,此刻显得那么小、那么紧凑。曾经觉得去院角厕所的路好漫长,现在几步就可以丈量完整个院子。我说院子变小了,妈妈说傻孩子,院子还能变小啊,是你长大了。“长大”——多么残酷的一个字眼,意味着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再也感受不到的无忧无虑……
石止村重修了尧月楼,成立了富硒食品公司,建立了粗布展览馆,村民们不需要都外出打工了,在家门口也可以实现就业创收,整个村子又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路也越修越好了,从城里回村里更快了,我们不用再坐三轮蹦蹦一路颠簸到村口了,也不用再踩着泥泞爬土坡了,汽车可以一路畅通开到院子里了,但是小院里却再也没有等待我们归家的身影了……
又近一年月圆夜,又到阖家团圆时,姥姥姥爷,还有我的亲人们,你们那边的月饼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