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不问浮名问此心
 
◎ 李文斌
 
  “十年寒窗读,苦尽甘来时”,一年一度高考的时节,又悄然降临了。六月夏风拂过,吹拂着学子们的心弦,也摇动了悬挂于千家万户门前碧绿的艾草与菖蒲。芒种刚过,端午已过数日,农民即将俯身于田畴抢收抢种,而无数青春学子也坐在考场上,正以笔为楫,在纸页之上奋力耕耘着属于自己人生的田地。
  “望君生羽翼,即化北冥鱼。”考场之上,学子们凝神运笔,笔尖划过试卷的声响汇成夏日的骤雨。我忽而忆起庄子《逍遥游》中那条巨大无朋的北冥之鱼——鲲,它终将化而为鹏鸟,翼若垂天之云,背负青天直冲云霄。这岂不正是学子们朝思暮盼的蜕变吗?那鲲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壮阔气势,又多么像李白笔下那豪情满怀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然而,庄子的鲲鹏不只为翱翔,更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逍遥境界。考场中的少年们,又何尝不是在题海的惊涛里搏浪前行,欲借这场考试而羽翼初成,从此振翅于更辽阔的天空?
  “破茧成蝶”的蜕变,犹如那“向阳花开”的绽放,都离不得隐忍与坚持。君不见,春蚕吐丝结茧,作茧自缚的漫长苦熬,才终于让它在黑暗里孕育出斑斓翅膀;那株幼嫩的小芽,亦是沉默地积蓄力量,终于破土而出,迎着阳光舒展成亭亭玉立的向阳花。这生命坚韧的隐喻,早已被司马迁以血泪书就:在幽暗的蚕室中,他忍受着“肠一日而九回”的屈辱与煎熬,却终以《史记》之万丈光芒刺透命运的茧壳,化作了中国史学天空中最灿烂的蝶翼。而《论语》中那句“不怨天,不尤人”的沉静箴言,亦如黑夜里的星光,照亮了无数在困顿中默默蓄力的灵魂。居里夫人在简陋棚屋中不分昼夜筛炼矿渣,最终在幽微里寻到镭的微光,亦如蚕蛹在无声处积蓄,直至羽化登仙——那些独自伏案的深夜,何尝不是另一种“茧”中庄严的修行?
  当少年们终于步出考场,那“不求金榜题名,但求如己所愿”的祝语,便如清泉般洗涤着世间的喧嚣。所谓“如己所愿”,并非放任随意,而是孔子“求仁而得仁”的从容自适。在孔子看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唯有向内求索,方得心灵之安顿。苏东坡历尽贬谪之苦,在黄州东坡上耕种时,却写下“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这超脱正是他向内求索所获的至宝。而梵高笔下那一簇簇燃烧的向日葵,在阿尔勒的烈日下扭曲着、挣扎着向上,不正是艺术家以生命践行“如己所愿”的绝唱吗?——那金黄花瓣里跃动着灵魂灼灼的火焰,在无人理解的旷野上坚持燃烧,它只忠于自己的朝向,宛如赤子之心所系。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这朴素之言,竟与西方哲人但丁那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遥遥相契,同是对生命本真姿态的礼赞。其实,金榜题名亦不过外在荣光,而真正值得追求的,是王阳明先生所言的“知行合一”境界——以行动照彻良知,以良知指引行动。此心光明澄澈,如日月朗照,纵使没有万人瞩目的锦上添花,亦无愧于天地父母师长,更无愧于自己那一段呕心沥血的青春光阴。曹操《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怀,其真髓亦在“志”之所向,非关成败,而是那匹伏枥老马胸腔中始终不曾熄灭的火焰: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当千帆过尽,考场终会沉寂。当纸页上的墨迹风干,学子们终将明白:生命真正的金榜,并非悬于皇城门外,而是铭刻在无愧无悔的心灵深处。鲲鹏展翅九万里,其逍遥不在云程,而在其心游于无穷;春蚕化蝶的华彩,其绚烂亦不在招展,而在其默默履行了天命的庄严。孔子曰:“君子坦荡荡”,这坦荡便是由内而外的磊落光明,那向阳花灼灼盛开于学子心田之上,纵使风狂雨骤,亦要朝向光明奋力生长——它无需蝴蝶的环绕来证明价值,自身那倔强的金黄,已然是灵魂对天地最诚实的回应。
  愿此心光明,不灭于浮名虚利之尘烟;愿每一滴汗水浇灌出的花朵,皆无愧于自己星夜兼程的跋涉——因为那最高贵的金榜,从来只悬挂于我们忠于己志的胸膛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