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枣树记
◎ 贾北安
老家的小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母亲栽的杏树,另一棵是父亲栽的枣树。
父亲带它回来时,是个春寒料峭的午后。他从任教的小山村走了四十里路,背上挂着个黄布背包,树苗就躺在里面,尺把高,根须上用塑料袋固定着,还沾着湿润的泥土。他一到家,连汗都顾不上擦,抄起铁锹就在院角挖坑。弯腰时,蓝布工作服的后背洇出一片汗渍,恰似齐白石水墨画里那抹淡墨。
“这枣树品种好,是老支书培育的,结的枣子有拇指大。”父亲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树根放进土坑里。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可捧起树根时,却轻柔得像捧着初生的婴儿。母亲站在一旁,手里端着水瓢,水面浮着几片杏花瓣,阳光一照,泛着珍珠似的光。
父亲每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枣树。他蹲在树前,用搪瓷缸子舀水浇灌,水珠顺着缸沿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有时,他会突然喊我过去,把我的手按在树干上:“你摸摸,又粗了一圈。”树皮粗糙,却带着温热的生命力。
枣树非常笃定,三年才开花。那年春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就闻见一阵甜香。跑进院子,满树黄绿小花,蜜蜂嗡嗡地绕着飞。母亲站在树下,发梢沾着几片花瓣,笑着说:“闻见没?你爹的枣树开花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窑洞的门槛上。
八月枣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节。枣子个大饱满,红得发紫,在阳光下像一颗颗玛瑙。我们兄妹几个还有邻家的小厮,爬上窑顶摘枣,树枝轻扫着窑背,沙沙作响。小妹总是等不及,在衣襟上蹭两下就塞进嘴里,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父亲在树下铺开旧报纸,把打落的枣子一颗颗摆好,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母亲总是张罗着,给左邻右舍尝尝鲜。有时,父亲会突然停下来,挑一颗最大的塞进我嘴里:“尝尝,甜不甜?”枣肉厚实,甜中带一丝酸,那滋味至今留在舌尖。
后来我去了县城,离家那天,母亲偷偷在我行李里塞了一包干枣。路上,我掏出一颗含在嘴里,嚼着嚼着,泪水就下来了。那甜香里,混着家乡泥土的味道,还有父母手掌的温度。
前年回老家,窑洞已经风剥雨蚀,坍塌了一孔,然马面却像个骄傲的将军,直立窑前。枣树也毫发无伤。树干上刻着妹妹小时候量身高的横线,如今已被树皮包裹,模糊不清。我抚摸着那些痕迹,忽然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站在树下,仰头数着枣子的身影。
昨夜做梦,回到小院。枣树下,母亲在纳鞋底,父亲在喝茶。我喊他们,他们同时回头,笑容在阳光下那么暖。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一包老家寄来的枣,包装纸上还沾着些许黄土。
今早给老家打电话,侄儿说枣树今年结果特别多,晒了好多。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小侄孙抢着说:“太爷爷种的枣树可甜了!”我握着话筒,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窗台上的阳光正好,我打开那包红枣,取出一颗放进嘴里。五十年的光阴在唇齿间化开,依然是记忆里的味道。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站在枣树下,捧着一把新摘的枣子,笑着对我说: “快过来,尝尝,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