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烙在心灵深处的军魂
◎ 李文斌
 
  父亲卧房深处那只铁皮盒子,总在八一节临近时沉重地压上我的心头。它静默地躺在窗台角落,在药水的气息与父亲断续的呼吸间,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深深楔入时间的肌理。盒内叠放着一套旧军装,浆洗得发硬,却一丝不苟,仿佛在等待一场永不会降临的出征。父亲浑浊的目光便常常长久地胶着其上,仿佛透过这层靛蓝的粗布,能望见一个他始终未能踏入的、铁与血的青春彼岸。
  他枯瘦的手指曾一遍遍抚摸那枚铜质五角星,如同摩挲着自己燃烧殆尽却未曾真正燎原的火焰。那星徽早已黯淡无光,可每一次擦拭,都像是一次无声的祷告。我当年十八,当征兵的消息如同春风拂过小城,父亲眼中那陡然被点燃的光亮得灼人。他从未出声要求,可那眼神里沉甸甸的托付,分明是无声的催促与滚烫的期冀——那是我血脉里理应奔赴的方向。
  然而少年心性里莫名滋长的反骨,竟在那时占据了上风。仿佛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我几乎是带着一丝刻意的执拗,硬生生扭转了视线,将脚步踏向了与那片绿色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父亲眼中那点骤然亮起的光,瞬间熄灭了。他沉默下去,再无言。那沉默却如同铅块,沉沉坠在父子之间,每一次他望向铁盒的沉重眼神,都像无声的鞭子,抽打在我日益滋长的失落与悔意之上——这失落无关未尽的义务,只关乎我亲手浇灭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点炽热的火苗。
  病榻之上,父亲的气息日渐微弱。他浑浊的目光却依旧执着地投向窗台,投向那盛装着未竟梦想的铁盒。最终他合上双眼时,视线所落之处,仍是那个角落。那未竟的期望,那件无人披挂的军装,凝成了他眼角最后一道未干的湿痕,也成了我余生无法卸下的十字架。我亲手推开的那扇门,在他身后沉重地、永远地关上了,门内是他未曾抵达的沙场,门外是我一生背负的荒原。铁盒被我置于高阁,仿佛一同埋葬了那段沉重的过往,连同那枚灼人的星徽,都蒙上了厚厚的尘灰。可那遗憾与失落,却在心底无声发酵,酿成一杯苦涩的酒,时时独酌,灼痛肺腑。
  岁月荏苒,儿子明泽渐渐长高,如春日里拔节的青竹。一个寻常的午后,他竟在阁楼深处翻出了那只尘封的铁盒。好奇的小手掀开盒盖,抖落时光的积尘,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他稚嫩的双臂展开那宽大的靛蓝,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竟尝试着往自己身上套。衣服实在太大了,几乎将他小小的身子完全淹没,衣摆拖曳在地,可他浑然不觉,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声音清脆地穿透了岁月的尘埃:“爸爸,爷爷是军人!我以后也要穿军装!”
  那童音骤然撞击我的心壁,喉头瞬间被一股热浪堵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胸前那枚被重新擦拭过的五角星上。那黯淡多年的铜星,此刻竟被阳光点燃,反射出一片熔金般的光泽,刺得我眼眶发烫。父亲枯瘦手指的摩挲,我少年时那刻意的转身,那些沉甸甸的沉默与遗恨……无数画面在这一刻被这束光、这枚星、这稚嫩而坚定的宣言骤然唤醒。宽大军装里包裹的小小身躯,仿佛一个奇异的容器,承接着两代人沉甸甸的心事与未能实现的希望。
  那一刻,我豁然彻悟。祖父深埋的遗恨与我心头盘踞的失落,它们并非终结的句点,亦非无用的灰烬。它们在血脉的河床里无声奔流、沉潜、发酵,最终在明泽清澈的眼眸与滚烫的誓言里,寻到了破土而出的光亮与重新燃烧的契机。原来这未曾熄灭的军魂,如同埋藏地底的种子,不肯在岁月里寂灭成灰,它只是蛰伏着,默默等待一个更澄澈、更年轻的胸膛将其重新点燃。
  父亲病榻前沉重的凝视,我少年时那道叛逆的转身,此刻都获得了新的注解。它们并非无意义的伤痕,而是某种更深沉传递的序章。那枚曾被父亲摩挲得温热的五角星,此刻在明泽胸前被阳光重新擦亮,其上的光泽,分明熔铸着祖父的凝望、我的愧悔,以及孙子初燃的热望。三代人的温度在此刻交汇于一点,于这枚小小的铜星上,烙下生生不息的印记。
  于是,一个深切的希望在我心底破土而出——希望多年以后,当明泽真正长大成人,他能亲手打开那尘封的铁盒,郑重地取出那套浆洗发硬的旧军装。希望他能真正理解那靛蓝粗布所承载的、祖父一生未能实现的滚烫心愿,理解那枚星徽上凝结的、一个老人用尽暮年时光去摩挲的深沉热望。希望他最终能以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份跨越了生死与遗憾的沉重遗嘱,将祖父未能踏上的征途,坚定地接续下去。当崭新的军装披上他年轻挺拔的身躯,当属于他的、同样熠熠生辉的星徽佩于胸前,那曾锁在生锈铁盒里的黯淡勋章,必将被一种更年轻、更锐利的光芒所彻底唤醒。祖父未能燎原的星火,终将在我儿子的肩头,燃成照亮征途的熊熊炬火。
  我终于懂得,那套尘封的旧军装,那枚曾被泪水与遗憾浸润的五角星,它们所承载的,并非仅仅是个体未竟的夙愿。它们是一种更古老、更坚韧的精神的化身,是家国情怀在血脉深处的烙印。这烙印,在祖父那里是未能燎原的星火,在我这里曾是灼痛的伤疤,最终将在明泽身上,化作战士的勋章与征途的炬火。
  军魂从未死去。它只是沉默地蛰伏于心灵的最深处,在血脉的幽暗河床里奔流不息,执着地等待着一个年轻的胸膛将其重新擦亮,等待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去实现上上代那未曾抵达的远方。它终将在新的血脉里,找到它挺拔站立的姿态,站成守护家国山河的、永不褪色的界碑。这烙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原来是我们这个民族脊梁里,那截永远烧不尽的薪柴,在代际的传递中,无声宣告着守护与赓续的永恒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