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柿影秋深
◎贾北安
 
  老家庭院的那棵歪脖子柿子树,总在深秋时节将记忆染成橙红。奶奶立在树下,用布满沟壑的手指轻点枝头:“瞧,熟了,好事就要来了。”她苍老的声音里,藏着让整个童年都变得甜糯的魔法。
  “柿柿”如意的祝福,原是挂在枝头的。那些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弯枝桠,像把整个秋天的甜都攒在了心里。熟透的果肉软糯如蜜,轻轻一吸,清润便从舌尖漫到心底。这份甜,是奶奶对生活最朴素的祈愿,也是我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暖意。
  连日的秋雨织成朦胧的水雾,总让我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些重阳。那时的雨声格外沉重,屋檐下的雨帘哗哗作响,屋里摆满接漏的盆盏。奶奶蹲在灶膛前,费力吹着湿透的麦秸,烟呛得她直流泪,却仍死死护着粗瓷碗里那点玉米面。
  树梢的柿子被风雨打落,她小心捡回,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将柿泥拌进玉米面里。灶火明灭间,她一边拉风箱一边念叨:“多拌点柿泥,娃们能扛饿。”铁鏊子上烙出的饼子边缘焦黑,中间却带着柿子的黏甜。那点甜意,是灾年里最金贵的滋味。
  记得弟弟饿哭时,奶奶把自己的饼子掰了大半给他,捧着野菜窝窝说:“奶不饿,娃吃了长个子。”雨水顺着屋缝滴在她发间,她却只盯着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皱纹里盛满疼惜。那些年,这棵柿子树就是全家的念想,奶奶总说:“雨再大,有它在就饿不着。”
  待到年景转好,重阳的柿子便成了奶奶的艺术。父亲踩着木梯采摘,她在树下张罗,竹篮里铺着厚厚的报纸,每个柿子都放得错落有致。转身却偷偷往我衣兜塞了个最大的,压低声音:“甭告诉爸爸,这是给我乖孙留的!”
  夜晚的土灶膛,火苗欢快地跳跃。她把软柿捏成泥,掺进小麦粉和玉米粉,案板上的面团金黄发亮。巧手三两下就捏出小鱼、兔子,在油锅里打滚儿。炸好的面食油酥酥、软绵绵,从嗓子眼暖到脚心窝。
  串在房檐下的柿饼更是她的心血。每天踮脚翻动时总要念叨:“可不敢晒坏了,这是给孙子留的零嘴儿!”等柿子表面起了白霜,软糯得能拉出丝,甜得人直眯眼。而铁鏊子上的柿子饼,滋啦一声淋下面糊,烤得边缘金黄酥脆,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北方的重阳,人们跟着时尚登高。奶奶却说,守着热炕头团圆比啥都强。煤油灯下,她教我用麻绳串柿蒂做风铃。夕阳透过窗纸洒在她银发上,针线穿梭间,“柿柿如意”便在风中叮当作响,混着煤炉子的咕嘟声,成了童年最美的乐章。
  如今老院已改作菜畦,窑洞也坍塌在时光里。我攥着干瘪的柿蒂站在巷口,看夕阳把云层染成记忆中的橙红。那抹余晖化作奶奶掌心的沟壑,凝成墙根斑驳的红砖,最终幻作热炕头不灭的星火,在重阳的暮色里明明灭灭。
  灾年的秋雨不曾浇灭灶膛的火,野菜与粗粮的涩味里,是奶奶把苦难酿成甘甜的智慧。铁鏊子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白发,却让柿香永远烙进我的血脉。如今每个重阳,喉间泛起的回甘都在提醒:这是刻在骨血里的活命滋味,熬过饥寒,也浸润往后余生的每个晨昏。
  岁月带走了老院,却带不走血脉里的眷恋。奶奶化作了故乡的风,藏在屋檐的声响里,躲在柿子的甜香中。这份念想像她串起的柿蒂风铃,即便再听不见声响,却永远悬在心头,在每个重阳时节轻轻摇晃。
  而那枝头的橙红,“柿柿”如意的祝福,已不仅是童年的记忆,更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中开出的花。它让我们懂得:最深的甜,永远来自最苦的土壤;最美的光,总是在最深的秋凉里点亮。这大概就是中国人世代相传的生命智慧——在贫瘠中酿造甘甜,在寒凉中守护温暖。
  当又一个重阳来临,我仿佛又看见奶奶立在柿树下,她的银发与橙红的果实交相辉映,汇成永不褪色的中国画卷。这幅画里,有我们民族的坚韧,有血脉亲情的温度,更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向着生活微笑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