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繁华褪尽显风骨
◎翰逸轩
初冬时节,寒意渐侵。办公室窗外的法桐,早已褪去了秋日里的舞装,疏朗的枝干如铁画银钩,遒劲地撕向灰蒙蒙的天空。这景象,蓦地让我想起郑板桥那副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思绪不觉飘回到了大学时代的课堂。
那时的我,痴迷于油画。因为古典主义的严谨和洛可可的华美,以及油画那纤毫毕现的细节、层叠细腻的笔触,以及跃然画布上那宛如摄影般逼真的形象,在我看来简直是艺术的极致。而对于国画的那寥寥数笔和大片留白,却总不以为然。在我看来,不过几点墨痕,怎堪承载如此丰沛的情感和深远的意境!正如年轻时的我,总以为拥有的越多越好,恨不能将朋友、学识、见闻等这些世间光鲜与喧闹尽收囊中。
直至岁月流转,经历了一些人事,方才慢慢醒悟:生命的丰盈,从不是外物的层层堆砌,而在于内心的不断沉淀。就像吴道子一日画出嘉陵江三百里山水,那炉火纯青技艺、登峰造极的意境早已超越一景一物的复刻,那是胸中的万千气象,在经过时间的熔炼后,奔涌而出的神韵,仿佛与千年前的哲思遥相呼应,这一刻真正理解了老子的“大道至简”。就像窗外那些法桐,在卸下所有“繁华”后,方才显露出它那穿越风雨、指向苍穹的生命骨架,那是生命删繁就简后,留下的精神精髓。
然而郑板桥的智慧却不止于删繁就简。他的下联:“领异标新二月花”如一道光,照亮生命更为广阔另一重境界。这不仅是意境的升华,更是勇气的彰显。
近日与两位书友闲聚,聊至兴处慨然道:“习书者,当存七分师古之虔,养两分浪漫之遐,守一分自我之真。”有“七分师古”做根基,那“两分浪漫”与“一分自我”,不正是书法的“标新”与“领异”么?这让我想起白石老人的“衰年变法”,彼时他立足京华,以精妙的传统笔法足以安享盛名。可他偏要“破格”,以来自乡野的朴拙稚趣、浓艳到近乎“流俗”的色彩,开创了“红花墨叶”派。这无异于在正统沉寂的画坛投下一块巨石,非议与不解如潮水般涌来。但他甘为那料峭春寒中第一枝绽放的花,不随流俗,独报春信。正是这份“领异标新”的胆魄,让他从一位技精艺熟的画师,蜕变为照亮一个时代的巨擘。
中年的我,经历了诸多变迁,常以为恪守内心的简洁宁静,便是修行的全部,甚而在生活磨砺中,早已收敛了锋芒、失去了勇气。友人的话如醍醐灌顶:真正的成熟,或许并非棱角尽失的圆融,而是在洞悉世故之后,依然葆有一颗天真的探索之心;在深谙规则之后,依然敢于在心灵的画布上,落下属于自己的新鲜笔墨。
看着窗外在微风中飘荡的法桐枝桠,我忽然明白,郑板桥的这副对联,实则一种完达通透的艺术与生命哲学:于内,当如三秋之树,修剪繁余冗枝,涵养清宁定力;于外,当如二月之花,冲破世俗陈规,绽放独有光华。如此,方能在生命褪尽繁华后,既显风骨,又见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