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致敬曾经的民办教师
◎ 田 塘
“民办教师是没有丰功伟绩的民族英雄。”这是作家刘醒龙在《天行者》一书中说的话,致敬作家刘醒龙先生!
《天行者》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专门讲述乡村民办教师的艰辛不易、用良心守护着农村教育、默默无闻坚守育人理念的著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民办教师有四五百万之巨,如此庞大的队伍支撑着共和国小学和初中的教学育人任务,竭力维持基础教育的大半壁江山。如书中所言:“在荒芜的乡村,如果没有一大批民办教师勉力支撑二十年,乡村之荒漠将更加不堪设想”。作家深谙这一群体的工作之艰辛、生活之不易、待遇之不公,以如椽之笔刻画出一群充满正义、却焦虑渴盼、仍无奈坚守的民办教师形象,力透纸背。
我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时而沉浸其中,时而掩卷沉思,有一种如临其境的感受。甚至把书中人物和我上学时候的民办教师重叠,有时候不得不暂时停下,从书中走出来,捋一捋起伏的思绪,再读进去。我上学时的那些民办教师们,他们艰辛生活的不易、他们认真教学的精神、他们的渴盼追求以及无奈的坚守,与书中人物何其相似。
我的家乡在汾河西岸一个美丽的村庄,千顷良田,地肥水美。我生于斯长于斯,许多美好的回忆都与这一方水土有难以割舍的关联,那些悉心教学的我的老师们,更是永久性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的第一位老师叫温全喜。我七岁那年的正月去学校玩耍,怯生而又羡慕的望着教室里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男老师就拉我进去,然后给我半截粉笔、一块木板,让我坐在砖摞上,和那些孩子一样学画辣椒和茄子。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幼儿班,这是我们村的学校第一次开设幼儿班。那天放学后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我上学了,老师让自带小凳子、石板、铅笔和写字本,再交伍角钱的学费。后来才知道拉我入学的老师叫温全喜,是个代教,恢复高考后考上了临汾师范。毕业后从事教学工作,长期担任小学校长,可惜年仅四十多岁,一场车祸夺去了生命。英年早逝,不胜哀惋之至,唯愿温全喜老师在天堂中永葆青春和美好!
孟俊鸿老师,我三年级和六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孟老师早在六十年代就是代教,而后转为民办,直到八十年代末才转正。孟老师很不幸,育有两儿一女,女儿先天残疾,老婆多年患病。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经常为生计发愁,日子过得着实让人心酸。那时我们只是年仅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但时常在农忙季节帮助他家割麦子、收玉米。孟老师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长期写散文诗和现代诗,曾在报刊杂志发表过不少。很多文学刊物我都是从他那里第一次见到,如《诗刊》《小说月报》《山西文学》等,应当说我成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很大程度是受孟老师影响。孟老师从事教学四十多年,我们村不少家庭三代人都是孟老师的学生。如今已八十高龄,安享晚年。
郭智峰老师,我小学四年级的数学老师。走起路来昂首阔步,青春洋溢风度翩翩。讲课思路清晰一丝不苟,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当了十几年民办老师,终于在八十年代末转正。他不仅是非常优秀的数学和物理老师,还是一个优秀的教学管理者,先后在白石八制校、辛村中学、左家沟中学任校长。在我县教育界享誉甚高,曾当选为县乡人大代表。可惜几年前身患重病,虽经多方医治未能痊愈,去年暑期不幸溘然长逝,年仅六十五岁。郭老师生病期间我探望过几次,他依然乐观的对生活充满着渴望,想起来实实让人痛哉惜哉。
李福龙老师,我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老师。李老师似乎天生就是来做老师的,对学生不苟言笑,非常严肃;课堂上教鞭不离手,非常严厉;作业习题容不得半点马虎,非常严格,我称他为“三严”老师。但他其实是个老好人,对待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是一团和气,只有在课堂上面对他的学生,才非常严肃、严厉和严格。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班的数学考试,在全联校每次统考中都稳居第一名。可见他把“教不严,师之惰”的精髓算是理解的通透了。
李老师也是身背沉重的家庭负担,活的艰辛不易。老婆患有障碍性精神疾病,两个儿子尚幼,以至于生活极端节俭。我长大后很多年,听说他还常常拾掇儿子的衣服穿,过年都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儿子儿媳孝顺,给他买几件衣服,他都能心疼的嚷嚷好些日子。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终于熬的转正,靠微薄的工资和种地养家糊口。他一生节衣缩食勤俭持家,教了学生,顾了家庭,看了儿孙,唯独苦了自己。去年不幸病逝,年仅七十二岁。我和爱人都是李老师的学生,惊闻噩耗,即当前去吊唁,灵前焚烧一炷香行三鞠躬拜祭,也算成全了一段师生礼!
柴红吉老师,我四、五年级的语文老师。他和李福龙老师正好互补,柔柔弱弱文质彬彬,常常笑容满面,走路悠悠慢步,批评学生也是轻声细语。柴老师讲课有两个特点,一是讲课中间自然穿插一段民间故事或者西游记故事,吸引学生听课的兴致高涨。二是板书整整齐齐,一手漂亮的隶书一丝不苟。柴老师也是代教民办足足二十多年,可惜天不假命,转正后仅十余年,身患重疾,六十六岁便与世长辞!
高秀莲老师,我六年级的数学老师。高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长发及腰英姿飒爽,性情开朗落落大方。课外笑声朗朗,课堂严肃认真,讲起数学课推理严谨,有条有理。我那时不懂什么教学法,只知道高老师的数学课教的非常好,易懂易学有兴趣。六年级毕业时,她和孟俊鸿老师把我们班大部分学生送进白石中学上初中二年级。如今退休在家,儿孙满堂,自当享天伦之乐!
我初二年级之前的十几位老师中,只有一个公办老师,其余都是民办或者代教。有的老师教了几年,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下来,如曹保保老师、王值亲老师等;有的恢复高考后考上学校从事其他行业,如段振梅老师、董合心老师等。他们都曾是辛勤的园丁,用汗水浇灌一颗颗幼苗,用心血滋养一朵朵蓓蕾,每一片绿叶都记着他们的付出,一并向他们致敬!
“三尺讲台育桃李,一支粉笔写春秋”。教我的这些民办教师们,都不是科班出身,可能只是高中或初中学历,但他们从不吝啬自己的学识。他们都承受着艰苦的教学任务和沉重生活负担的双重压力,几十年默默无闻的付出;他们最大的渴望就是转为公办老师,提高待遇,改善生活,堂堂正正的挺胸抬头;他们可能没有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但他们坚守初心、爱岗敬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学生的一生。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得做了功德无量的事,但却成为授业解惑最朴素的传道者。
那时年少无知,不可能体会到恩师们对教育事业的痴心,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教师职业的热爱、对教学工作的执着以及对学生的期望,这寄托着他们对理想人生和美好生活的憧憬。当多年后终于修成正果的时候,我能想象到他们如同获得了新生命一样的欣喜不已——兴奋的彻夜难眠、激动的语无伦次。像李福龙老师可能会泣不成声,孟俊鸿老师可能会眼含热泪……他们的人生抱负、他们的渴盼追求、他们无法言说的艰辛、他们忍辱负重的委曲求全,在那一刻,终于释放了……
我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否获得过教学能手、优秀教师或模范教师之类的称号,但我知道他们个顶个的都是教学能手,都是模范教师,都是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他们只是当年数百万民办教师中的一分子,默默无闻的微不足道,但他们勉力支撑起家乡的教育事业,毕其一生诠释着教书育人的理念,把生命书写在家乡的土地上……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致敬我的老师们!致敬曾经的民办教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