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乌篷船摇过的绍兴时光
◎ 贾北安
 
  孩子们总说,该带我们去绍兴走走。他们知道,我们在杭州住了一大阵子,对江南的水韵总有着说不完的眷恋,更对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三味书屋藏着一份念想。于是那个暮春,一家人踏着青石板路,走进了这座被吴侬软语浸润的小城。
  刚进老街,白墙黛瓦就顺着流水铺展开来。竹影在粉墙上轻轻摇晃,像谁在纸上晕开的淡墨。老伴儿牵着我的手,步子慢下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你看这小桥流水,比画里还耐看,倒真像从鲁迅的文章里走出来的。”是啊,桥是石拱桥,弯弯的像新月,一头连着茶馆,一头接着台门;水是活水,清清的映着船影,把两岸的灯笼、幌子都揉成了碎金。孩子们在前面跑,指着墙头上探出来的石榴花喊我们看,笑声落进水里,惊起几只蜻蜓,倒让我想起“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的句子来。
  到了百草园,老伴儿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蹲在那片菜畦前,指着蟋蟀蹦跳的草丛说:“这不就是书上写的‘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吗?”阳光穿过桑树叶,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她好像也变回了好奇的孩童。墙角的石井栏还在,孩子们趴在上面拍照,学着课文里的样子数着纹路,我和老伴儿站在一旁笑,想起年轻时教孩子读鲁迅文章的光景,时光好像在这里打了个结,过去与现在轻轻缠绕。
  三味书屋就在不远处。推开那扇黑漆木门,书房里的桌椅整齐排列,最显眼的是那张刻着“早”字的书桌。孩子们凑过去细看,轻声念着墙上的匾额,空气里仿佛还飘着墨香。老伴儿指着窗外的腊梅说:“当年鲁迅肯定常看这树开花。”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安安静静的,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原来那些在课本里读了无数遍的文字,真的能在现实里找到模样,这种感觉,比任何讲解都动人。
  最难忘是坐乌篷船。船夫戴着毡帽,脚蹬着船桨,木桨搅碎水面的阳光,也搅起一阵淡淡的酒香。“这是黄酒的味道。”老伴儿凑在我耳边说。船慢悠悠地摇,穿过一座座石桥,桥洞下的风带着凉意,把远处戏台上的唱腔送了过来。那调子软糯婉转,听不懂唱词,却觉得心都被泡软了。孩子们举着手机拍照,说要把这乌篷船、黄酒坛、戏台上的水袖都拍下来,我们却只顾着看两岸的人家——有人在门口择菜,有人在窗边绣花,晾衣绳上的蓝印花布随风摆动,像从历史里飘来的旗帜。
  午后在园子里歇脚,正赶上说书先生开嗓。我们找了竹椅坐下,点上一壶茶,听那先生拍着醒木讲古,讲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讲到咸亨酒店的茴香豆,老伴儿听得入神,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孩子们在旁边剥茴香豆,说这就是课本里的味道,我们笑着摇头——哪有什么笔下纸上,这满口的豆香、耳边的书声、鼻尖的茶香,就是最地道的绍兴味啊。
  暮色降临时,我们坐在河边的茶馆里。对岸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映在水里,和天上的月牙儿遥遥相对。孩子们举杯说“干杯”,杯子里的黄酒泛起细密的泡沫。老伴儿抿了一口,眯起眼睛:“这酒绵,这城更绵,连鲁迅的文字都带着水汽,过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味道。”
  是啊,绍兴的味道,是乌篷船摇出来的悠闲,是黄酒酿出来的醇厚,是戏文唱出来的温婉,更是鲁迅笔下流淌的人文墨香。它不像别处的水乡那样喧闹,就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的节奏,把两千多年的风雨、一代代人的故事都酿成了诗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老伴儿约定,明年还要来。不为别的,就为再坐一次乌篷船,再看一眼百草园的草木,再听一段戏,看流水悠悠载着时光,看一家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