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在晋南的旷野上
◎ 李骏虎
小黑牛能驾车后
父亲请木工打了一挂大车
这样我就从拉车的变成了赶车的
只是小黑牛习惯了往前冲
我们总是像一辆坦克一样
冲过平静的村庄
奔向无边的旷野
我最爱对人讲的两句话是,“我就是个放牛娃出身”,还有“十八岁之前我是个真正的农民”。很少有人会相信,都当作玩笑话听,听不出来我话语背后深深的自豪感。这样近乎骄傲地说话,是因为我这个放牛娃和农民是在晋南辽阔的沃野上“耕读传家”风尚和尧天舜日古老文明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晋南从地理上看,属于秦晋黄土高原上山西省的南部,处在霍山断裂带以南,吕梁山脉以东,太岳山脉以西,中条山以北,自远古洪荒,浩大的汾水汇入黄河冲击出广袤的河谷平原,临汾盆地和运城盆地相连,形如宝瓶,沃野千里,气候温润、四季分明,自古就是丰饶的粮仓,是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摇篮,被誉为“最早的中国”。尧舜德孝文化在晋南大地上如同温暖的阳光一样滋养了一辈又一辈的人们,数千年来,这里的农人都把太阳叫“耀我”,就是方言土语里“尧王”的发音,对应着《尚书·尧典》里称颂帝尧的“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和《史记》所云“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得天独厚的是能够生长在尧王故里,自小过的是“耀我”出来就下地,“耀我”落山就收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我们那一方的百姓都把尧王叫“爷爷”,把娥皇女英叫“姑姑”,把大舜叫“姑父”,逢年过节的风俗礼仪、平日里的待人接物,都恪守着尧舜遗风。
牧牛少年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孩童时代看到村里人秋播——晋南种的是冬小麦,中秋节前后秋庄稼收割后才种麦子——普遍使用的还是传说中4300多年前帝尧发明的木耧,要两个人操作。我们家通常是母亲牵着牛在前面拉,父亲在后面扶着耧,耧上的方斗里盛满了麦籽,父亲要一手扶耧、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不时地捅一捅漏斗让麦种流下去,这个远古农业机械最核心的科技是漏斗的底部悬着一颗滚圆的石球,球体的摆动可以使麦种的流速均匀。但我家那个时候还没有牛,收完秋种麦时要向邻居家借牛用,或者“雇牛墒”——就是雇用赶着骡子、马这样的大牲口走村串乡做耕种生意的人帮忙,但雇牛墒成本太大,因为像马这样漂亮又娇气的大牲口不像牛那样吃草就行,它们吃草要加料——麦草要铡得很短,叫“寸草铡三刀”,还要搅拌上香喷喷的麦麸和黄豆,并且半夜起来给它们加一餐——所谓“马无夜草不肥”,所以劳动的报酬除了现金还得半袋子黄豆,生产资料成本太高,因此我家最初基本上就是借耕牛。但要借牛得主人家先耕种完才行,并且要排队,往往是才开始吆喝牛进了地,下家就等在地头了。为此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赶着牛下地,也没有工夫回家吃早饭和午饭,需要把家里做好的饭送到地头去,我最早参与的农事活动就是送饭。
早上送饭,一手提着个双耳黑陶罐子——这个器皿也是帝尧发明的,帝尧封在唐地,因为会烧陶被称为陶唐氏,在晋南襄汾县陶寺遗址博物馆可以了解这段历史——里面是奶奶熬好的米汤,另一只手提着个荆条篮子,里面是一碗咸菜和几个馒头,用干净的抹布覆盖着;中午送饭,陶罐里就变成了汤面,篮子也换成了暖水瓶和白瓷大茶壶——中午疲累,大人们要喝“大叶茶”提神解乏,其实就是黄茶,这东西最早从安徽引进到霍山一带种植,是为了治疗缺钾的粗脖子病,久而久之成了晋南农人最热爱的饮品。因为产量有限而需求量大,通常只能买到发酵的茶树枝,名为“大叶茶”。其实没有叶子,全是粗粗细细的枝杆儿,泡茶的时候要抓好几大把才能把巨大的茶壶填满,还要拿拳头砸瓷实了,再把滚烫的开水灌进去冲泡。倒出来的茶汤黑红澄亮,比现在的咖啡还浓郁,也比咖啡更提神,不管多累多乏,一壶“大叶茶”就能满血复活。牛也不用专门喂料,站在地头青草管饱,旁边的河沟里饮一饮就能接着干活,因此那个时候父母的心愿就是能养一头牛。父母吃饭牛吃草的时候,我就可以赤脚在地头新翻的泥土里玩,赤脚踩进松软的泥土,那种不可名状的舒适感是和大地血脉相连的。
“一头耕牛半个光景”,买是买不起的,从此在我们家人心里埋下一颗寄予着美好希望的种子,就像当时的广播里播放的“每周一歌”《在希望的田野上》一样照耀着全家人的心灵。而这美好生活的愿景却在不经意间成为现实,内生动力却是我想当个牧童的理想,“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多么美好的情景啊,这是文学作品第一次对我的人生产生催化作用。
我打上了隔壁伯伯家刚出生的那头黑色小牛犊的主意,那个小家伙多可爱呀,剪纸般的大眼睛,睫毛足有一寸长,忽闪忽闪勾人的魂,它那么调皮,不但会喷鼻子还会做鬼脸,一刻也不得闲,像只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到你跟前,突然又翘着尾巴跑掉了。我缠着父母把小黑牛“抓”过来——晋南农村的传统,六畜里有些刚生下来是可以“抓”来养的,比如“抓条小狗崽”“抓个猪娃子”“抓几只小鸡”。狗的作用是看家护院,属于社会效益范畴,是不需要出钱的,猪崽和小鸡就是经济动物了,要么得出点钱才能让你“抓”走,要么将来养大了再还对等的数量回来,但骡马这样的大牲口和牛啊驴的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就算是小牛犊也不会白给你的,但我不知道啊,缠着父母去“抓”。
父母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三十啷当岁,笑眯眯地对视一眼不说话,我哼哼唧唧了几天没结果,以为没什么指望了,有一天放学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水井旁多了根木桩,木桩下铺了一圈玉米秸秆,一头黑色的小牛犊被缰绳拴在桩子上。我呆立半晌才认出它来,它被套上了笼头失去了自由,呆呆地站着跟之前“判若两牛”。我欢呼着扑上去抱住它的脖子,它吓得四蹄炸开,但没有挣扎——我这只小牛犊从那个时候就展现出极高的情商,它很活泼,但是放开它在院子里跑,也不会踩坏奶奶种的豌豆苗,只是低下头把湿润的圆鼻头凑上去嗅啊嗅,不会乱啃乱吃。从此以后我就成了那个快乐的放牛娃,每天放学后就飞奔回家,带着它去野地里吃草。我放牛从来不用缰绳牵着,我在前面走它就紧紧地跟着,像一只黑色的大狗,我一跑它就撒丫子追,追上了就得意地绕着我兜圈子,头一仰一仰地炫耀着。因为它的活泼好动,且长得又快又高,我以为它是头公牛,等到它身上那些长长的胎毛都脱落了,换上一身油光水滑的黑缎子般耀眼的皮毛,父母才告诉我说这是头母牛,这个时候它已经有了一对又弯又长的漂亮犄角,额头上还有个花朵般的毛旋窝,出落成了我们村里最健壮好看的一头耕牛。
在它长大的这一两年时间里,我们一起度过了梦幻般快乐的时光,每次我背着割草的挎篓领着它来到河边野地里,三把两把割几捆草把挎篓塞满,小黑牛自由地去吃草、嗅花朵、追逐蝴蝶,我找片斑驳的树影躺下来看书,连环画《三国演义》《敌后武工队》《吹牛大王历险记》,评书《隋唐英雄传》《明英烈》,没有前后书皮的世界文学名著《悲惨世界》第二部,都是在放牛的时候读完的。我们家虽然是庄稼人,但我父亲上过“刊授大学”,喜欢研究科学种田,还是个文学爱好者,从小家里《人民文学》《作品》《小说月报》《青春》《汾水》(《山西文学》前身)俯拾皆是,成为我的文学启蒙读物。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全家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看看风雨快来了,拉上化肥冲到地里给玉米、高粱施上肥,大雨到来时已经回到家里,我们兄妹三人和父亲一人一本书,坐在堂屋的竹帘子后面读书,母亲打毛衣或者纳鞋底,奶奶不识字,有时候看着我们,有时候打盹儿,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院子里明明灭灭的雨泡发呆。
小黑牛学会耕地拉车后,吃草甩头都沉稳了很多,但它从小习惯了跟我赛跑,拉车不会走只会跑,耕地的时候听到一声“驾!”就往前猛冲,有时候就会把扶犁的人带个跟头,为此没少挨鞭子。每次看到它挨打我都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制止,但有时候它不小心啃了人家树皮,我也会拿树枝抽它,一手牵着它的鼻子,一手挥着枝条。我又瘦又小,它健硕高大,犄角如刀,但只是围着我转圈子逃避,从来没有显示过攻击性。父母说它只会跑不会走就不会有耐力,干活很快就会感到累,指望它生了牛犊后会老成一些,可它生了好几个牛犊还是老样子,终于有一回它被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借去耕地,因为这个脾性而被误会不听话,被鞭梢把一只右眼打瞎了。等我周末从镇上初中回到家里,看到它垂着头一动不动,走近了才看到它瞎了一只眼看不到我。再后来小黑牛被外村一个人以买耕牛的名义买走,结果是卖给了屠宰场,父母知道后唉声叹气了好几天,绕着弯子做我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诉说了实情。我号啕大哭,长时间走不出悲痛的情绪,为纪念小黑牛,写出了人生的第一个电影剧本《牧牛少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