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中伏天吃凉面
◎ 程洪俊
盛夏三伏,骄阳似火,天地间蒸腾着滚滚热浪。父亲赤膊在田垄间挥汗如雨,脊背被烈日烙得层层褪皮;母亲的脸颊也总是晒得黧黑中透出赤红,汗珠儿成串地滚落。酷热难当,连食欲也被蒸得萎靡不振。如何驱散这恼人的暑气,让一家人吃上一口凉爽可心的饭食,便成了母亲心头沉甸甸的课题。
“吃凉面吧!”父亲撂下话,扛起锄头又没入了蒸腾的地气里。
在没有冰箱的年月,井拔凉水浸过的面条,便是溽暑中最沁人心脾的恩物。三伏天里,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少不了一碗凉面。
母亲开始和面。这绝非易事,是实打实的技术活儿。面团里需调入些许盐和碱,为的是让面条更爽滑、更筋道。这加了“筋骨”的面团,揉起来格外费劲,母亲需使出浑身力气与之“搏斗”。汗水常常浸透她的衣衫。面团揉得光润了,便覆上湿抹布,在盆中“醒”着。趁这当口,母亲便着手张罗浇头的卤汁,切配各色清爽的菜码。
面醒足了,擀面杖在母亲手中翻飞,面皮便如云朵般舒展,又层层叠起,似山间的梯田。母亲手起刀落,一手按面,一手挥刀,动作麻利如风,细长的面条便从刀锋下流淌出来。面条的长短粗细,最是考验刀功。切得好的面条,用手轻轻一抖,根根分明,又长又弹,韧劲儿十足。若手艺欠佳,面条便粗细不均,甚至碎断,失了筋道,吃起来自然索然无味。邻家皮娃妈就常以切面论儿媳和闺女:“瞧那媳妇子切的,又细又长,捞面得踩着凳子,一根面能噎死人!再看咱二女子,切的面,想吃粗的有粗的,想吃细的有细的,随心挑,吃到嘴里利利索索!”老槐树下纳凉的婆姨们顿时笑作一团,铁锁妈指着她打趣:“偏心?你呀,是心偏到胳肢窝去了!黑白都让你颠倒了!”那时节,新过门的媳妇,切面手艺常被婆婆掂量,被考得下不来台,甚至抹眼泪的,也不在少数。
去百米外的井台挑凉水,是四姐和我的差事。四姐长我八岁,背过我,也常凶我。我对她是又恨又怕,总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为了我能安心念书,她早早辍学回家,帮母亲操持家务,下地挣工分。十八岁那年赶上修东风渠,她加入了大队的“铁姑娘石料突击队”,在十几里外的郭盆村山上打了一冬石料。年关回家时,手、脚、耳朵满是冻疮,棉衣也被石块磨得褴褛不堪。“哎哟哟!我梅梅娃可是遭大罪了!”母亲心疼地拉着姐姐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满手的冻痕,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井台上,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四姐和我,在大人们的帮衬下,一圈圈摇动辘轳,将沁凉的井水提上来,分注到两只水桶里。姐姐挑起扁担,我便像只撒欢的小狗,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回家。
迈进家门,母亲已将面条煮熟捞出,正用我们刚挑回的井拔凉水“过”面。滚烫的面条遇着冰凉的井水,瞬间褪去了燥热,往往要连续浸上两遍,才够透心凉。一人捞上尖尖一大碗,浇上红艳艳的西红柿鸡蛋卤,铺上脆生生的黄瓜丝、白菜丝,简单搅和几下,再淋几滴香醋,最后拍上几瓣蒜泥。母亲还特意给我的碗里加了一勺喷香的芝麻盐。各自寻个角落坐下,吸溜一口,鲜香与凉爽便顺着喉咙直抵肺腑,暑气顿消。
一碗凉面的灵魂,全在卤汁与菜码。最寻常的莫过于西红柿鸡蛋卤,盐要多放些,卤子本身就要咸香才够味。盛夏的农家小院,瓜菜丰饶。随手摘两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掐一把翠绿的豆角、再拧下一两个紫亮的茄子。黄瓜切丝码盘,豆角切段焯水过凉,碧绿如玉;茄子切丁;再抓一小把豆芽。母亲用小铜勺烧热油,“滋啦”一声,滚油泼在花椒粒上,霎时麻香四溢。红的卤、绿的菜、白的豆芽、紫的茄丁,五彩斑斓,清爽悦目,未入口已先勾起了馋虫。
村东邻居史锡强哥家因为他爸在城里上班挣工资,吃凉面便多了几分阔气。有时是香喷喷的肉丁卤或炸酱,再不济,也总少不了一碟从苏堡集上买回的凉粉,淋上浓稠的芝麻酱。那碗凉面的香味,能飘出老远,引得村里人暗暗咂嘴。寻常庄户人家的日子素朴,不讲究这些排场,有几样应季的菜码,便足以成就一顿消暑解馋的井拔凉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