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第一场雪
◎程洪俊
今晨飘然而降的雪花,是山西气象台提前三日便预告了的。她果然如约而至,落在了清晨六点十二分的窗玻璃上。我静静看着,看那细密的飞花,被城市闪亮的灯火染上一层倦怠的橘黄,纷纷扬扬地翩翩落下。它是一场符合预期的城里薄雪,像一面过于光洁的镜子,照见了记忆深处另一场莽撞的、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雪,没有准确日期。只记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某个深冬,醒来时,世界失声了,死一般的寂静。窗纸上泛着一种沉甸甸的幽白,门是推不开的,下了一夜的积雪一尺多厚,早起的父亲用铁锹铲了许久,才凿开一道窄窄的、冒着白色寒气的通向大门和茅厕的便道。我和四姐、三哥挤在窗户口,像几只惊呆了的小兽,望着那片被雪重新塑造的白色王国。那雪的厚度,无人丈量,我们只知道,它厚到能吞没一切道路,厚到让时间本身都冻得滞重起来。最高兴的是上午不用去上学了。
雪的颗粒也与今日不同。不是精致的粉,而是小小的、坚硬的霰,打在脸上,有微微的刺痛。风是沉郁的号角,从远处的山脊滚过来,卷起雪沫,闪着金刚石般的碎光,又瞬间幻化成一片迷离的、旋转的雾。屋檐下悬着的冰凌,长及半尺,通透如水晶,内里却冻着丝丝草屑与尘土,那是寒风捎来的、关于荒野的幽微记忆。
寒冷是有形有质的。它从每一道墙缝钻进来,像看不见的、濡湿的舌头,舔着你的皮肤。我们穿着妈絮的棉袄棉裤,臃肿得像小熊,动弹间能听见里面棉花摩擦的窸窣声。妈总是坐在炕沿,凑着昏黄的窗光,将旧衣拆洗净的布片,一层层铺展开,中间匀匀地填上自家种的、弹松的棉花。她的手指常被针扎破,那一点点殷红,悄无声息地渗进雪白的新棉里。针线穿过厚布的瞬间,发出“哧啦”的、饱满的声响,那是无边寂静里最踏实、最富足的乐章。妈缝进去的,不只是棉花,是呵出的暖气,是默默的凝视,是把一整块寒夜,都密密匝匝地缝成了家的屏障。
父亲从大门外雪道里归来,眉毛与胡茬上结着白霜,像一位雪国酋长。他将冻硬的双手伸到炕头的火盆上方,炭火的暖意化开冰霜,水滴在灰里,“滋”地一声,腾起一小缕转瞬即逝的、带着烟火气的白烟。这便是一家人的“火炉”了。火盆沿上烤着几颗红薯,表皮渐渐起了焦黑的、皱缩的泡,甜蜜的焦香混着柴火的辛涩,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勾出最诚实的渴望。那香味,是有形状的,是暖的,毛茸茸的,像一只蜷缩在怀里的温顺的小猫。
外面的世界,彻底交还给了寂静与冰雪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或许就是我们在雪地里的嬉闹。雪是没过膝盖的,一头栽进去,便是一个清晰的人形印记。雪团捏在掌心,初时是刺骨的冰冷,旋即被体温捂成瓷实的一团,掷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噗”地一声,在四姐的花棉袄上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花。三哥堆起的雪人,用两粒乌黑的煤核做眼睛,一根红辣椒做鼻子,憨拙地咧着嘴,守着我们的院落,也守着那段被严寒无限拉长的、近乎凝固的童年。
夜晚来得特别早。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巨大地、摇曳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华丽的灯花。妈便说,有喜兆!有喜兆!我们围坐着,听父亲吸着呼噜呼噜的水烟,讲些抗战时八路军战士们在太岳山里与冰雪有关的故事,或是他在部队时去敌占区化妆买药品时的经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浑厚的,混着窗外北风忽远忽近的呜咽。但我们听起来却是紧张的、惊险的与快乐的。黑暗与寒冷在屋外是无边无际的**,而我们家里这盏灯,父母说话的声音,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便是这**中暖洋洋的小岛,它坚实,温暖,令人昏昏欲睡地安全。那种被隔绝的、相依为命的感觉,将人与人的距离,熔铸得比血缘更加紧密。
而今,我站在这恒温的玻璃窗户之后,脚下是均匀的地暖,窗外是精确的十二毫米降雪。一切危险与不便都被剔除了,连同那危险里包裹着的,那不便中磨砺出的、明亮的欢欣,也一并被剔除了。我们用科技征服了寒冬,却好像也永远失去了那个需要紧紧偎依、互相温暖、共同度过的冬夜。那夜的雪,不曾被度量,却厚得足以覆盖一生;今日的雪,被度量得分毫不差,却轻薄得留不下任何印记。
窗上的水汽渐渐模糊了城市的流光。我用手指,无意识地画着,画出一根长长的、歪扭的冰凌的形状。指尖传来一片虚拟的冰凉。我知道,我再也堆不出那样一个憨拙的雪人了。它的煤核眼睛与辣椒鼻子,早已和那个在“白色窗台”口张望的早晨一起,融进了时间更深的雪里,静默,封存。
只有记忆,如同妈当年缝进棉袄的那一点点无意渗入的血色殷红,成为这苍茫雪色里,唯一不冻的、沉默的、温暖的永恒。
推荐阅读
- • 孤独是人生的本质
- • 愿有雪暖冬,亦有岁月温柔
- • 一田残果,半冬温柔
- • 繁华褪尽显风骨
- • 浣溪沙 涧河秋晴
- • 坚定信心、鼓足干劲,确保“十五五”开好局起好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