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鹅卵石激起的时空涟漪
——刘亮程《本巴》的童真叙事与历史叩问
◎ 陈李芳
刘亮程的《本巴》是一粒投入当代文学深潭的鹅卵石,激起的涟漪搅动蒙古史诗《江格尔》的古老基因,映照着每个不愿长大的灵魂。小说将英雄史诗的壮阔与童年游戏的天真糅合成关于时间、战争与存在的全新寓言。当人们跟随洪古尔在母腹中躲避追捕,或看赫兰扎用羊拐骨破解时空密码时,历史真相赫然浮现——救赎秘径隐藏在折叠的时间碎片中。
史诗重构的童年神话
《江格尔》中最精妙的改写,是将顶天立地的草原英雄“缩水”成含着奶嘴的孩童。江格尔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的魔法设定,表面是英雄不老的传奇,其实是现代人对青春执念的镜像投射。小说里的英雄们将执念演成史诗级行为艺术——他们喝奶酒唱着歌,把保家卫国的重任丢给襁褓中的洪古尔,让蒙古包变成永不散场的幼儿园。
小说中反复出现“捉迷藏”游戏堪称叙事魔术。洪古尔躲在母腹拒绝出生,哈日王藏进时间罅隙延缓成长,孩童般的躲闪恰恰映照了成年人的逃避心理。众人眯着眼刷“躺平”段子时,刘亮程早已让他的英雄们实现终极躺平——只不过永恒的青春背后,是永不停歇的战争循环,本巴草原的征伐永远在“重新开始”的按钮上打转。
蒙古包上的星空描写充满诗意智慧。毡房窟窿漏下的星光,是游牧民族“万物有灵”的宇宙观呈现,暗合量子物理的多维时空想象,让人瞬间穿越到不同历史现场。这种叙事策略延续博尔赫斯的迷宫美学,将草原民族的生存经验转化为当代人的时空寓言。
战争的糖果外衣
在童话滤镜下,《本巴》中血腥战场变成可存档的游戏副本。英雄们今日战死明日复活,庆功宴上歌声总在血迹未干时响起。看似无害的“过家家”式战争书写,撕开了历史叙事的糖衣——当暴力沦为无限重启的游戏程序,被史诗美化的“正义之战”,终将暴露出荒诞面目。
刘亮程处理历史创伤时,将血腥记忆文火慢炖,熬成带乳香的童话糖浆。洪古尔通过沉睡遗忘仇恨,这个“偏方”,比任何历史教科书更有疗效。草原母亲通常也是这样安抚哭闹孩童:往伤口吹口仙气,痛痛就飞走了。作家把“仙气”换成时空折叠术,整个民族的伤痛在游戏重启中悄然愈合。
史诗中的英雄勋章在《本巴》中变成小孩子胸前的玻璃弹珠。江格尔在梦中习得兵法,分明是小时候偷穿父亲军装的顽皮模样;赫兰扎用羊拐骨排兵布阵,这是巷口石子游戏的升级版。当刀光剑影化作“你拍一我拍一”的童谣节奏,历史的血腥味变成雨后青草香。
时空缝隙里的记忆考古
《本巴》里的英雄称得上“躺平主义”先驱。江格尔把治国打仗的活儿在梦里全干完了,醒时只管饮酒作乐,这哪里是草原霸主,明明是当代打工人的白日梦——要是KPI能在睡梦中自动完成,谁不想每天活在美梦里?刘亮程狡黠地给永恒青春加了紧箍咒:被困在时间迷宫里的英雄,终要直面生活中的尴尬谜团。
哈日王在时空折叠的穿梭,像不像我们在社交媒体里的碎片化生存?当手机屏幕变成通往平行世界的任意门,现实坐标早已模糊不清。作家用羊皮地图的魔法启示我们:所谓穿越,不过是把散落的时间碎片缝成百衲衣,每个补丁都藏着未被规训的野性。
永远在游戏的孩子构成最动人的存在隐喻。他们用“搬家家”重建城池,以“捉迷藏”化解世仇,正是对抗现实焦虑的钥匙。当成年人沉迷于股市“打野”、职场“吃鸡”时,刘亮程的声音悄然响起——解决问题的密码,也许藏在丢掉的童年弹珠中。
文字炼金术的双重面相
《本巴》的语言魔术充满大地气息,能让战马嘶鸣化作摇篮曲,将刀剑碰撞谱成打击乐。文中说“时间像条可以倒着走的土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变得可触可感;还有这样一句“星星从蒙古包窟窿里漏进来”,人们瞬间回到儿时老屋的夏夜。刘亮程将史诗嚼碎再吐出,粗粝的表皮下包裹着诗意的凝乳。
现实与梦境的切换比草原天气还莫测。前页在描写断肢残骸,翻页就见酒碗里的星河倒影。“魔幻游牧风”叙事,让古老传说焕发出赛博朋克光泽。果然,读《本巴》和戈壁开越野车有一比,传统风景搭配现代引擎,颠簸中别有洞天。
众多被重新发明的蒙古谚语,是为现代人定制的生存指南。“影子是通往梦的道路”,恰似现代人在理想与现实间反复横跳;“人无路可走时,童年就是路”,在给迷茫中年人开解忧处方。刘亮程将祖先智慧做成文化压缩饼干,保留游牧气息的同时,加入现代佐料。
在这部用马奶和月光酿就的小说里,刘亮程完成了走钢丝般的叙事探险。左手牵史诗巨兽,右手抱现代人的精神婴孩,在历史和当下、天真与沧桑的峡谷间踏出新径。当精神倦怠时翻开《本巴》,突然醒悟:对抗生活暴击的最好武器,不是坚硬铠甲,而是洪古尔怀中喝不完的奶,盛满人类最初的天真及超越时间的仙术。
原来,历史真相不在汗青竹帛,在每个孩童不愿松手的羊拐骨中;存在的答案不是征服时间,在时空罅隙里永远保留一方捉迷藏的草地。世人忙着给生命做加法时,刘亮程用《本巴》轻声提醒,真正的智慧在减法里,如同赫兰扎的最终领悟,生命的重量不在抓紧多少时光,在放手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