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洪洞的烽火记忆
◎ 龙晓初
 
  八十年的岁月,足以让许多事物消逝于无形。然而有些记忆,却如同汾河岸边的老槐树,愈久愈显其遒劲。当我站在洪洞县抗战纪念馆的展厅里,隔着玻璃凝视那件褪色的粗布军装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小学生春游的嬉笑声。两种声音在时空里奇妙地交织,让我想起韩略村九十二岁的李凤英老人颤抖的双手——她摩挲着丈夫留下的搪瓷碗对我说:“这碗底的红五星,比现在的任何勋章都亮。”
  一九三七年的秋风刮得格外早。农历八月,洪洞城外的谷子还未收完,日本人的飞机就投下了第一颗炸弹。县立中学的国文教师赵明远在日记里写道:“弹片嵌进南门城墙的砖缝里,像一把生锈的锁,锁住了整座城的春天。”这位后来牺牲在太岳山区的教书先生不会想到,他随手记下的文字,会成为我们触摸那段历史最真实的温度。
  在洪洞档案馆泛黄的《抗战人员名册》中,我发现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大槐树镇参加决死队的青年,职业栏里填着“油坊学徒”“戏班武生”;广胜寺僧人的化缘簿上,密麻麻记着“捐棉鞋十二双”“送小米三石五斗”;最动人的是妇救会名单里,那些没有名字的登记——“王刘氏”“李张氏”后面都跟着鲜红的手印,像一片片不肯凋落的枫叶。县党史办的同志告诉我,当时全县二十三万人,直接参加抗战的就有四万七千余人。这个数字让我想起老家院墙上的爬山虎,看似柔弱的藤蔓,连成片就能覆盖整面斑驳的砖墙。
  韩略村伏击战的沙盘模型前,总围着最多参观者。讲解员习惯性地说着“歼敌二百四十人”的战绩,我却总想起放羊老汉郭栓柱的回忆录。他写道:“鬼子的汽车炸得像摔烂的南瓜,我们的人躺在高粱地里,手里还攥着没拉弦的手榴弹。”这位目睹全过程的老人,晚年总在惊蛰那天,往当年的战场撒一把高粱米。他说地里的英魂,爱听籽粒落土的声响。
  苏堡镇的郑家祠堂里,至今挂着幅特殊的“全家福”。照片上二十七个人,有拄拐杖的老者,有怀抱婴儿的妇人,中间却摆着套空荡荡的军装。郑家第三代告诉我,这是抗战胜利后拍的,族里十三个男丁都没能回来。照相那天,族长坚持要把他们穿过的衣裳摆在正中,“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人齐了,家才完整。”去年清明,我在祠堂遇见个白发归侨,他对着照片跪了整宿,临走时在功德箱塞了卷美金。后来才知道,那是郑家四二年下南洋募捐的独苗。
  玉峰山下的烈士陵园,长眠着三百八十六位无名战士。守墓人老周有个特别的习惯,每年立冬要给每座坟头压张黄表纸。“听不见名字,总得让他们知道冷暖。”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石碑时,会露出种奇异的神情,仿佛触碰的是有温度的皮肤。前年文物局在附近施工,挖出个锈蚀的军号。老周连夜抱着铜号跑到文化站,非说听见了集合的号音。工作人员后来发现,号嘴处确实留着清晰的牙印。
  在整理口述史资料时,我常被某些瞬间击中。曲亭镇百岁老人回忆妇女们给前线纳鞋底,把头发绞进麻线里,“这样走得再远也不会散”;甘亭镇的老兵说起夜袭机场前,大伙儿传喝一碗醋,因为“酸味能压住血腥气”;最难忘的是龙马乡那位失明的老奶奶,她至今能准确模仿各种枪声,“三八大盖像撕布,汉阳造像打嗝”。这些记忆的碎片,像暗夜里的萤火,让宏大的历史有了具体的形状。
  洪洞造纸厂曾用古法复制过一批抗战时期的油印小报。当我触摸那些粗粝的纸页时,突然明白为何当年的《太岳日报》能让人舍命传递。纸张里混着桑皮、麦秸,甚至还有碎布头,就像抗战的队伍,包罗着农民、学生、商人、僧侣。有张泛黄的《吼声报》上,印着首战地诗:“我愿做块火石,沉默地等,等那需要火花的时刻。”署名“太行”的作者,后来被证实是洪洞籍战地记者卫树桐,他牺牲时口袋里还装着未写完的家书。
  站在汾河新修的观光桥上,看两岸霓虹倒映水面,恍若流动的星河。导游正讲解“洪洞十景”,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音乐喷泉。没人注意桥墩上那道隐约的弹痕——一九四三年秋,七个少年在此阻击日军汽艇,最年轻的只有十四岁。如今下游建了水电站,河水再不会像当年那样,把鲜血带到远方。
  纪念馆出口处有面电子屏,不断滚动着抗战老照片。有位穿校服的少女突然指着屏幕惊呼:“这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好像我们学校门口那个!”她不知道,照片里确实是同一个人。当年冒着炮火给游击队送情报的“糖葫芦小贩”,如今还在校门口坚守着甜蜜的事业。历史与现实,有时就隔着一支冰糖葫芦的距离。
  暮色渐浓时,我遇见一群来上党课的年轻党员。他们认真记着伤亡数字、战役名称,却对展柜里半块发霉的窝头充满疑惑。那是武家庄堡垒户珍藏的“抗粮馍”,用麸皮、豆渣和榆树皮粉蒸成。我忽然想起赵树理在《李家庄变迁》里写的:“根据地的饭,吃下去就长成了骨头。”
  走出纪念馆,街边早点铺正在收摊。老板把剩下的豆浆分给环卫工人,这个寻常的善举,不知为何让我眼眶发热。或许真正的纪念,不在于我们如何回忆苦难,而在于我们怎样对待当下的生活。那些长眠地下的英魂,所求的不过是后人能在晨光里,安心喝一碗热豆浆的平凡日子。
  八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弹坑长出蒲公英,让战壕变成灌溉渠。但有些东西永远不该风化——就像广胜寺琉璃塔上的弹孔,它提醒我们,今日每寸平静的土地,都曾被热血浸泡过。当暮色中的放学孩童奔跑过烈士陵园外墙,他们的书包上,抗日小英雄的卡通挂件正在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