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乡大地
槐香深处
◎ 龚达荣
一
老槐树的根须扎进县志泛黄的纸页里,八十载光阴漫过洪洞城垣,枝桠间仍悬着当年的月光。树皮皴裂处洇出琥珀色的汁液,像极了祖父脊背上凝固的刀疤。我摩挲着那道刻在年轮里的“决死一纵队”番号,忽有槐花落进掌心,细看却是半个世纪前嵌在弹孔里的铜弹壳。
霍山顶的云絮漫过来,树影在青石板上漾出涟漪。那年春深,十八岁的祖父把最后一捧小米埋进树根,太奶奶用艾草汁染的粗布裹住他脚踝的冻疮。“等槐香染透七重山,你爹就挎着铜烟杆回来了。”她将铜烟嘴咬出细密的牙印,却不知太爷爷早已化作沁源县界碑下的一抔土。直到雁阵第五次掠过树冠,游击队员才送来沾着硝烟味的烟杆,烟锅里结着黑红的痂——那是他替乡亲们挡子弹时,从喉头呛出的最后一朵血花。
二
槐叶筛落的阳光里藏着密码。树洞第三道裂隙塞着油纸包,裹着霍山布防图的茧绸浸透了草汁;东南枝桠分岔处晾晒的柴胡,总在月夜被匆匆取走。那年霜降,祖父背着腹部中弹的队长奔袭二十里,子弹削断的槐枝坠入他汗湿的领口,尖锐的断茬在锁骨划出永久的印记。“那截枯枝比**还硬”,后来他总在醉酒时解开衣襟,让孙辈们触摸那道凸起的伤痕“就像咱们中国人的脊梁骨”。
树冠深处悬着的日军钢盔,是昭和十八年秋天的战利品。雨水在凹陷的弹坑里积成镜面,倒映着破碎的太阳旗,蜻蜓将卵产在锈蚀的裂缝中。我们踩着树瘤攀爬时,总见蝌蚪在钢盔里游弋,像极了历史课本上蜷缩的侵略者。太奶奶用槐花蒸的窝头塞满钢盔,“让那些东洋鬼看着,咱们的娃娃吃得饱”。
三
四三年秋天的槐叶格外腥苦。**挑破晨雾时,太奶奶正把情报卷进发髻。鬼子小队长嗅着树洞里的草药味,刀尖抵住她颈间褶皱:“粮食的,藏在哪里的?”老槐突然抖落漫天青叶——藏在树冠里的二栓子撒下枯叶粉。后来那些叶子被太奶奶缝进棉衣夹层,“贴着心口暖和,比什么护身符都灵验”。
最甜的槐花蜜要数四五年初夏。消息顺着汾河水淌来时,祖父正在树杈上包扎伤口。染血的绷带随风飘成旗帜,县立中学的先生用槐枝蘸墨,在青石板上写“倭奴除尽日,我儿还家时”。整座城的铁锅都拿来熬制槐花膏,甜香漫过残破的城墙,治愈了被辣椒水灼伤的喉咙。
四
暴雨总在深夜造访。去年那场雨劈断横枝时,裂口处涌出的汁液让我想起卫生员小红。四二年冬夜,她在这树下给通信员缝合肠子,蓝布衫被血染成紫棠色。最后半卷纱布留给昏迷的担架员,自己却用槐树皮纤维按住汩汩冒血的弹孔。“不疼,比绣嫁衣被针扎还轻省些”,月光透过枝桠照着她青白的笑,像极了祠堂里供着的白玉观音。
县档案馆的樟木柜里,《太岳日报》正在霉斑中沉睡。一九四五年八月那期的头条新闻洇着槐汁:“洪洞百姓以花代香,三千白幡祭英魂”。而今我驻足树下,见晨露在花瓣上滚动,恍惚仍是那个捷报频传的黎明——露珠里凝着王营长望远镜的反光,水汽中浮着李文书未寄出的家书。
五
春风总在清明前后捎来旧信。槐香漫过烈士纪念碑时,穿绛红太极服的老者正在石阶上起手云掌,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三寸——那是四四年春雷行动留下的勋章。小学生们列队走过,童谣惊起栖鸟:“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枝影摇曳处,戴红领巾的女孩踮脚轻嗅花穗,她不知道七十年前,同样的位置曾飘荡过战地医院的三角巾。
新发的槐叶在夕照中透明如翡翠,我忽然读懂年轮里的秘密:那些深扎大地的根须从未死去。它们化作春泥中的草芽,变作纪念馆玻璃柜里的军号,凝成孩童仰望英烈名录时的眸光。八十年不过树影转过三寸光景,花瓣掠过雕像肩章,露水打湿泛黄的家信,而霍山顶的云雾依旧在等——等每个槐花纷飞的季节,把散落的星辰接回故土。
